編者按：
本案自2011年申請認定工傷到2017年最高法裁定，歷時6年，歷經兩輪認定、復議、一審、二審、再審程序，共11次法律程序。本案爭議焦點在于對“工作崗位”如何理解，未經批準在家加班是否屬于工作崗位？
本案的關鍵似乎在于一個細節：人社部門根據馮某的同事第二天一早發現趴臥床上的陳述，認定“馮某發病時已上床休息”，從而認為不屬于工傷。人民法院認為：趴臥床上，有可能是在發病后，身體不適倒臥床上，并非一定是上床睡覺后發病死亡；這一認定顯然是缺乏充分證據予以支持的。因此，趴臥床上似乎應該進一步明確是脫衣趴臥床上，還是和衣趴臥床上？
案情：
馮某，系某中學教師，擔任該校高中部數學課教學和高中班主任工作。2011年11月15日晚，馮某任教的366、367兩個班級進行測驗考試。考試結束后，馮某回到家中。次日早上七點左右，同校老師在馮某家中發現其身體異常狀況，立刻撥打某市120急救中心電話，某人民醫院到場進行搶救，馮某因搶救無效死亡。2011年12月20日，某人民醫院出具《居民死亡醫學證明書》，證明馮某因突發心肌梗塞，于2011年11月16日在家中死亡，發病到死亡的大概時間間隔為“不詳”。在《搶救記錄》上記載：“搶救時間段2011年11月16日8時31分至9時32分”，“到達現場時患者已無心跳、呼吸”。2011年12月15日，某中學以馮某因長期工作勞累過度，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中突發心肌梗塞死亡為由，向某市人社局提出申請，要求認定馮某為工傷死亡。2011年12月13日，某中學數學組證明：“2011年11月15日晚，從20:30分至22:30分進行考試，馮某老師連夜評完兩個班學生的數學試卷，并進行試卷分析，因每周三為我校數學教學研究時間”。2012年6月26日，某中學教師王某、陳某證明，事發當晚發現馮某行為異常,看見他偶爾用手摁一摁胸口，臉色不好。2013年3月11日，某中學出具書面證明：“2011年11月15日晚上，從20:30分到22:30分進行考試，為及時了解學生的學習狀況，該老師連夜評完兩個班學生的數學試卷（107份），并進行試卷分析。每次測試完畢都是當晚批卷，這是常規工作……”。庭審中，證人黃某、胡某亦證實，馮某在2011年11月15日晚修時間，精神比往常差，氣色蒼白。
不予認定工傷：
2015年1月17日，某市人社局重新作出某人社工傷認定字（2012）223-1號《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認定事實如下：2011年11月16日上午8時20分許，馮某被其同事韋某發現在家趴臥床上，呼之不應，急撥120呼叫搶救。經120到場搶救約1小時，于當日9時32分宣告臨床死亡。經查明，1.2011年11月15日晚修時間，馮某約晚上10時帶女兒離校回家；2.馮某發病時已上床休息；3.2011年11月16日上午學校并無安排數學教研活動；4.學校規定，不得利用晚修時間上課或考試；5.學校領導否認安排教師通宵改卷或要求任課老師必須當天改完作業或試卷。223-1號工傷決定據此認為，晚上進行考試不是學校安排的活動，學校也沒有要求老師當天必須批改完作業或試卷的規定，馮某發病不是工作時間，也不在工作崗位上，不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十五條認定工傷或視為工傷的情形，決定不認定為工傷或視為工傷。
維權經過：
第一輪維權：不認定-復議維持-一審駁回-二審責令重新作出-再審駁回-申訴駁回
1.某市人社局于2012年5月23日作出某人社工傷認字（2012）第223號《工傷認定決定書》，對馮某因病死亡不認定為工傷。俞某（馮某的妻子）不服，申請復議。
2.某省人社廳作出某人社復決（2012）2號《行政復議決定書》，維持某市人社局223號工傷決定。俞某不服，提起行政訴訟。
3.某市某區人民法院判決駁回俞某的訴訟請求。俞某不服并提起上訴。
4.某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13年5月8日作出（2013）某中法行終字第47號行政判決，判決撤銷一審判決，撤銷223號工傷決定，責令某市人社局重新作出行政行為。某市人社局不服并申請再審。
5.某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13年8月16日作出（2013）某中法行監字第28號《駁回再審申請通知書》，駁回其再審申請。某市人社局仍不服，繼續申訴。
6.某省高級人民法院于2014年２月14日作出（2013）某行監字第69號《駁回再審申請通知書》，駁回其申請。
第二輪：不予認定-復議維持-一審責令重新作出-二審維持-再審駁回
1.某市人社局2015年1月17日重新作出某人社工傷認定字（2012）223-1號《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俞某不服申請復議。
2.某省人社廳于2016年4月15日作出瓊人社復決（2016）１號行政復議決定（以下簡稱1號復議決定），維持223-1號工傷決定。俞某仍不服，于2016年5月16日向某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本案行政訴訟。
3.某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某01行初180號行政判決，判決撤銷223-1號工傷決定和１號復議決定，責令某市人社局重新作出工傷認定。某市人社局不服，提起上訴。
4.某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某行終82號行政判決，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某市人社局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
5.最高人民法院（2017）最高法行申6467號行政裁定書裁定，駁回某省某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的再審申請。
最高人民法院認定：
一、未經搶救死亡有兩種情形
《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第一款第（一）項規定，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該項規定視同工傷包括兩種情形：一是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死亡；二是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48小時內經搶救無效死亡。未經搶救死亡，可能存在兩種情形：一是突發疾病，來不及搶救即已經死亡；二是發病時，沒有其他人員在場，喪失搶救機會死亡。無論是經搶救無效死亡，還是未經搶救死亡，視為工傷的關鍵都在于，必須是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死亡。
二、“為了單位利益”是理解工作時間、工作崗位的核心
通常理解，“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應當是指單位規定的上班時間和上班地點。同時，我們認為，職工為了單位的利益，在家加班工作期間，也應當屬于“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主要理由是：第一，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一條規定，制定和實施該條例的目的在于對“因工作遭受事故傷害或者患職業病的職工獲得醫療救治和經濟補償”。因此，理解“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首先應當要看職工是否為了單位的利益從事本職工作。在單位規定的工作時間和地點突發疾病死亡視為工傷，為了單位的利益，將工作帶回家，占用個人時間繼續工作，期間突發疾病死亡，其權利更應當受到保護，只有這樣理解，才符合傾斜保護職工權利的工傷認定立法目的。
三、“工作崗位”不同于“工作場所”
《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一）、（二）、（三）項認定工傷時的法定條件是“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而第十五條視為工傷時使用的是“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相對于“工作場所”而言，“工作崗位”強調更多的不是工作的處所和位置，而是崗位職責、工作任務。職工在家加班工作，就是為了完成崗位職責，當然應當屬于第十五條規定的“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
四、在家加班屬于“工作崗位”
視為工傷是法律規范對工傷認定的擴大保護，的確不宜將其范圍再進一步做擴大理解。但是，應當注意的是，第十五條將“工作場所”替換為“工作崗位”，本身就是法律規范對工作地點范圍的進一步拓展，將“工作崗位”理解為包括在家加班工作，是對法律條文正常理解，不是擴大解釋。本案中，馮某被發現時已經沒有呼吸和心跳，屬于深夜在家發病，無人發現、未經搶救死亡的情形，不屬于經搶救無效48小時內死亡的情形。雖然馮某在家中死亡，但從本案查明的事實可以看出，馮某在被發現死亡的前一天晚10時許，組織學生晚修測驗回家，連夜評完兩個班學生的數學試卷，并進行試卷分析。顯然是為學校的利益，在回家后利用個人休息時間，加班從事教學崗位職責工作，屬于“在家加班工作”的情形。
五、缺乏證據時應推定有利于職工
是否能夠認定馮某屬于工傷，關鍵是看其發病、死亡是否發生在“在家加班工作期間”。馮某的《居民死亡醫學證明書》對其發病至死亡的時間認定為“不詳”，這就造成馮某的發病時間究竟是在加班工作期間，還是在已上床睡覺期間難以判斷。223-1號工傷決定根據馮某的同事第二天一早發現趴臥床上的陳述，認定“馮某發病時已上床休息”。正如一、二審所述，這一認定顯然是缺乏充分證據予以支持的。趴臥床上，有可能是在發病后，身體不適倒臥床上，并非一定是上床睡覺后發病死亡。本院認為，在職工發病和死亡是否發生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缺乏相關證據證明、難以確定的情況下，根據工傷認定傾向性保護職工合法權益的原則，應當作出有利于職工的肯定性事實推定，而非否定性的事實認定。
六、違反規章制度并非工傷排除情形
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六條規定，符合十四條認定工傷或者十五條視為工傷法定條件的，排除認定或視為工傷的是故意犯罪、醉酒或者吸毒、自殘或者自殺三種情形。職工發生傷亡事故，是否存在違反單位相關規章制度的情形，并不是工傷認定應當考慮的因素。223-1號工傷決定在認定事實時，強調學校規定不得利用晚修時間上課或考試、學校領導否認安排教師通宵改卷或要求任課老師必須當天改完作業或試卷等事實，不屬于工傷認定應當考慮的因素。
結論：
一、二審判決以事實不清、主要證據不足為由，撤銷223-1號工傷決定，判決理由和結果均無不當。某市人社局申請再審的理由，均是建立在不認可在家加班工作期間應當認定為“工作時間、工作崗位”這一前提之下，其主張與工傷認定的立法精神不符，缺乏事實根據，本院不予支持。裁定駁回某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的再審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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